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与舒尔茨一家共度圣诞 作者:罗开 文案: 年度一篇。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克里斯,罗杰 ┃ 配角: ┃ 其它:圣诞   ☆、1   Hallo. Suchst Du gerade jemanden*   (你好,你是否正在寻找一个人?)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底色是浅绿色,比编码时在显示器上的颜色要浅的多。后果是字体和底色的对比更不明显。他会不会注意不到那个词尾?克里斯想。   他试着给给字体加上四分之一磅的阴影。不,这看起来太夸张了,简直像网页上跳出来的广告窗口。克里斯摇了摇头,把效果恢复原状。“当然他会注意到的。”他自我宽慰地想。医科博士们都是些聪明的人,他决不会不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也许应该加上他的名字?   他低声地念了出来:   Hallo, Roger. Suchst Du gerade jemanden   (你好,罗杰。你是否正在寻找一个人?)   这样子听上去好多了。原版的语气有点像从街上随便拦下一个人来做问卷调查一样。克里斯满意地点点头,打开原始脚本把“罗杰”加了进去。   他刚点下“完成”,背后的门上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敲击。克里斯慌忙关上笔记本,转过身去,萨拉布满棕红鬈发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   “克里斯,快12点了。”萨拉说。“我们得下楼去吃午饭。”   “我马上就来。”克里斯下意识地看了眼一旁的手机,“再给我五分钟时间就好。”   萨拉说:“那我先去了。你记得要赶紧下来,”她竖起了食指在面前摆了一摆,“爸爸对于午餐的准点开始非常执着。”   克里斯开玩笑地说:“那我更应该晚点下去,惹得他大光其火,说不定就不许我再当你的男朋友了。”   萨拉笑了起来。“你小心可别做过了头。”她语调轻快地说。“我不想吓唬你哦,我爸爸可是有持枪证的狩猎协会会员,在他房间的壁橱里藏了三枝长猎/枪和两柄短手/枪。”   她棕红色的马尾辫在脑后蹦蹦跳跳,在扶梯口消失了。   克里斯赶紧打开手机,连上Dropbox,把草稿箱里那封改写了起码有二十几遍的短信加上附件发了出去:   “你好,罗杰。祝你圣诞快乐!下周你会来我们公司吗?我们可以在新年来临前再见一次面。克里斯。P.S.:这里有一个给你的(附件)。”   几乎就在显示“发送成功”的同时,屏幕上方跳出一条信息:“新短信:来自罗杰·斯派克 。”   克里斯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用有点儿打颤的手指在那条信息上迅速按了一下。   “节日快乐!我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会尽快回复你。RS”   只不过是系统自动回复的消息。克里斯有些失望地看着对话界面,不由自主地又念了一遍自己的短信,第一百次确定拼写和标点都正确,短信的语气(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也十分正常。   ——可是说真的,要是我搞错了怎么办?克里斯暗自思忖。“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本来就属于最最常见的误会,堪称人类经典错觉之首。   他脑海中浮现起罗杰的样子:他偏着头,一只手托着下颏,嘴角含着笑意地注视着他;他的蓝眼睛里的颜色那么浅淡而温柔,令他想起某个夏日早起时看到的天空,太阳尚未升起,然而天幕已然吸足了地平线下的光芒,褪成一抹浅浅的蓝色,晶莹通明,征示了接下来将会是一个漫长的、阳光灿烂的晴日……   他感到心里一阵抽紧,又一阵酥软。那些盘踞在他心间的犹豫和疑惑,也像是被太阳光驱逐的夜色一样四下消散了去。突然间,克里斯感到勇气陡生,信心百倍。   我相信罗杰对我有感觉,他喃喃自语。而且我觉得一定是那方面的好感……虽然不知道有多少,因为很明显,我被自己的情绪搞得昏头昏脑,判断力严重下降,所以这可能并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不过再往下去,我相信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恐怕再过些时候我就连去问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哦管他的呢!我以前就搞砸过,搞砸过不止一次,现在不也是活得好好的。这没什么大不了。我要做的只是把那个问题发给他,看他怎么说……虽然用这种方法确定对方的意向有点儿傻气,可是总胜过什么也不去做。   克里斯吁了口气,顺手把手机揣进了口袋。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仪器能像万用表测电压那样轻而易举地探知对方的心意,同时又能读数清晰地表明自己100%的感受,那该有多好!不需要有猜想,试探,怀疑,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的反复自我折磨……也不需要考虑该怎么写短信,发邮件,打电话,见面的时候该怎么说话和表现才不至于显得像个白痴,或者社交障碍患者……   “不过话说回来,”克里斯低声嘟哝:“要真有这么个东西,我恐怕要担心的是我的想法太过疯狂,会把他立刻吓得逃之夭夭。“   他想像罗杰站在他面前——就像三个月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金色的剪影。他穿着件半旧但熨烫得十分整齐的白色细条纹衬衫,身上有种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似乎是混合着须后水和薄荷味消毒液的味道……他向他亲切地微笑,仿佛他们一早就已经认识。   ……克里斯感到口干舌燥,身体里仿佛有一股跳荡涌动的潮水,把那一番他在心里掂量了无数遍、在现实中不可能说出口的言语推到口边。   “要是真有那么一台仪器,”他悄声说,“把我从这个自造的、该死的困境里拯救出来,让我不必每天花费最大的力气假装一切正常,假装并不是一个每时每刻满脑子都是你的疯子……让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只消有我对你的感觉的一半……不,只要四分之一,我敢说我们就能成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一对人。”   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好像抽泣的声音。克里斯这一吓非同小可,差点从椅子上一屁股滑坐在地下。他回过头去,看见舒尔茨太太站在门边,拿一块带钩织花边的手帕擦着眼角。   “噢对不起,我亲爱的克里斯,”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我不是有意要偷听你说话的……沃尔夫冈让我来叫你去吃午饭,刚刚走到这里,就听到你说的那些话,哎呀呀,那些真是太动人啦。”   克里斯满脸涨得通红,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外走。舒尔茨太太在他身后以一种深受感动的声调说:“我亲爱的孩子,你完全不用担心。萨拉是我的孩子,我敢保证,她会很高兴听到你刚才说的话……”   克里斯正走到了楼梯口,腿一软,几乎没从楼梯上滚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 德语中“jemanden suchen“(寻找某个人)有“寻找另一半”的意思,因此征婚/征友广告通常都以“er sucht sie”(他找她)/“sie sucht ihn”(她找他)为标题(当然也有“他找他”和“她找她”)。这里的“某个人”是阳性词尾,指代一个男人,是双关询问对方取向的意思。   ☆、2      “Adsis, Christe, dapes hinc nunc benedicere sumptas,   ut satient famulos fercula ista tuos.   Tu nostras animas, petimus et corpora victu   dulcifero pascas, semper alas, vegetes.”   克里斯战战兢兢地听着,努力在那些连绵不断的音节里辨认出一些他理解意义的单词来。——他记得上次这么做还是在十四岁参加坚信礼的时候,当时他十分犹豫,到底要不要像他的死党马提亚斯一样坚定地拒绝受信,从此跟天主教会断绝关系,但他的母亲笑嘻嘻地鼓励他去参加:“完了你就能从你父亲那家人那儿拿到坚信礼的礼金,很多的钱。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些事儿毫无意义,但是有钱拿的话,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的母亲,有着亮丽金发和模特儿一般迷人身材的母亲,这会儿应该是在加纳列群岛的某个海滩上晒太阳,跟她的新丈夫(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第五任)在一起。   而他坐在这里,一旁的壁炉烧得通红温暖,把烤苹果和焦糖的香气一阵阵传来,面前是带有枞树图案的桌垫,白底蓝花的迈森瓷盘边上搁着闪闪发光的三套银刀叉,烛台上点缀着绸制花环……以及穿着考究、正襟危坐的一家人,一起倾听着不知所云的拉丁文。   “Namque cibum siccis et potum largus in arvis,   tu dederas populo rite petenti tuo.”   舒尔茨先生洪亮的声音在厅堂里回荡。他是个宽肩膀、红脸膛,身板笔直,一头花白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先生。克里斯注意到他的双排袖扣上的图案,像是个家族的绶带,小手指上甚至带了纹章戒指(他之前只在博物馆和电视剧“美第奇家族”里看到过那玩意儿)。他左手坐着的是一位圆脸的、相貌和善的小老太太,埃莉诺姑婆,穿着灰色羊绒套裙,手腕上带着一个编织精巧的小圆手袋。右边则是罗伯特舅舅,一位瘦削庄严的老先生,穿着三件套的西装,打着领结。再往下是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萨拉的本尼堂兄(或者表兄)和他的妻子米兰达,两个目测年龄在十到十二岁之间的双胞胎男孩子——克里斯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在桌子底下悄悄地传递着什么,一张UNO纸牌?   有人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把克里斯从心不在焉的状态里提拎了出来:他发现坐在他对面的萨拉张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舒尔茨先生已经转向了他:   “Benedictus sit Deus in donis suis.”   克里斯张口结舌,所有的拉丁语词汇——他会的和不会的——在他的脑袋里变成了一堆乱糟糟的麻雀,逮住了这个又飞走了那个,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Et sanctus in omnibus operibus suis. ”   萨拉说,一面在桌子底下又踢了他一脚。   克里斯松了口气。不等舒尔茨先生再度转向自己,他便急急忙忙地开了口,惟恐那几只好容易聚在一起的麻雀再度四下里飞走。   “Et santaclus in omnibus operit bussis*. ”   萨拉又踢了他一脚。克里斯觉得等这顿饭吃完的时候,他应该就需要一副轮椅了。   祷告终于结束了。谢天谢地,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他在心神不定中把前菜和主菜的餐叉给弄反了以外)——这主要归功于吃饭过程中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有效地杜绝了克里斯继续说错话的可能。尽管如此,克里斯还是觉得艾尔伯特·爱因斯坦很应该在他那个关于相对论的著名譬喻里再加上一句:“……还有一些时候,你会想象宁可抱着火炉一个钟头,也不想在这种时刻里呆一分钟。”   直到咖啡和甜点端上来的时候,舒尔茨先生才再度开口。   “我们非常高兴你来我家过圣诞节,克里斯。”他和蔼可亲地说。“通常我并不赞赏萨拉把朋友——我是说,不是所有的——带回家。但据我们的了解,你是一个教育良好、品行正派的青年,一个天主教徒,正是我们所欢迎的人……我们很乐意借这个机会来进一步了解你。”   “谢谢你们的邀请。”克里斯说。   “萨拉经常向我们说到你。”舒尔茨太太说,一面向克里斯眨了眨眼睛。克里斯立刻觉得脸上又烧了起来。——他从他那位祖上来自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母亲那里继承来了薄而白皙的皮肤,一点儿红晕都会显得十分醒目。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并深觉懊恼,所以在他这里,“脸红——别人都注意到他脸红——更加窘迫触发了新一轮的脸红”总会构成一个完整的循环。   幸好舒尔茨先生马上开启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 “听萨拉说,你是吉森毕业的工程师?”他问。   克里斯说:“是的,我是中黑森科技大学医疗技术系毕业的。”   舒尔茨先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我听说那是个很不错的理工学院。但显而易见,你的拉丁文还有相当的进步空间。”   克里斯尴尬地说:“我的专业主要还是在工程学的领域——我只懂一点点跟医药相关的拉丁文。”   舒尔茨先生说:“现在的学校教育程度越来越往下走了。我听说连巴伐利亚州的文理中学大多都取消了拉丁文的必修课呢,嗤!简直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拿什么去应对弥撒上的答问了。”   克里斯很想说不管是拉丁文也好,天主教也好,在德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是在不断往下走的。不过墙上的乌木十字架和餐具柜上的玛丽亚立像有效地阻止了他把这句话说出口。   舒尔茨太太说:“克里斯,亲爱的,你的公司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说:“梅尔斯(MELS)有限公司。”   舒尔茨先生深思熟虑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名字。”   克里斯说:“我们只是个成立没几年的小公司。梅尔斯是‘医疗设备和实验室分享’的缩写。我们和一些公立医院、研究所和大学的医学院合作,提供一个网上平台让他们对外提供分享过余的设备和实验室。”   “也就是说其实你们自己并没有实际资产——就只是一个网站而已?”舒尔茨先生狐疑地问。“我不明白,这怎么能算……”   “克里斯的事业相当成功,爸爸。”萨拉□□来说。“他的公司今年在市场上的估值在一千万左右。”   舒尔茨太太带着一种相当夸张的赞赏之情说:“喔,那可真是十分了不起,亲爱的克里斯。”   克里斯又开始脸红。他急急忙忙地解释说:“公司并不完全属于我。我只是四个合伙人之一,此外还有风投基金占的股份……而且我们只能算是刚刚起步。公司的业务主要靠马提亚斯——马提亚斯·考夫曼——他是我的好朋友,是个经营天才,我只负责技术方面的工作。”   “你的父母一定为你感到异常骄傲。”舒尔茨太太说。   克里斯在回忆里搜索了一下他最近一次看到他父亲和母亲真人的时候:前者是在去年汉诺威的展会上(他父亲看到他的时候相当吃惊,因为他以为他还在吉森念书),后者则要一直追溯到中学毕业典礼那年。   舒尔茨太太说:“等过会儿米莉娅和塞弗勒来了,你可以和他们多聊聊。他们两个都是海德堡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她的脸上露出了母亲特有的骄傲,眼睛里闪着光。“萨拉一定跟你提过,米莉娅是我的大女儿,现在在法兰克福的圣伊丽莎白(St. Elisabethen)医院工作,是那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她的未婚夫塞弗勒也是个医生,那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孩子,在法兰克福开了一家私立诊所……”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克里斯聆听了塞弗勒和米莉娅自大学时代起迄今的全部罗曼史,关于婚礼的安排和那个正在来路上的孩子,以及发展更多家庭新成员的计划等等。这番描述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关爱和不时切换的混乱时态,令克里斯相当不确定这里面哪些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哪些是舒尔茨太太希望发生的或者将发生的事情。——他的思维开始飘到了其他地方(公司的网站维护,新年前需要完成的更新,下个月要去耶拿检验的仪器……以及罗杰),直到舒尔茨太太提出要去拿米莉娅最近一次宫内超声波成像的照片给他看时才回过神来。   “哦,我觉得……还是不必了吧。”克里斯慌乱地说,试图找到听起来更合适一点的借口。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萨拉已经不在餐厅里了。“萨拉去了哪里?”他急忙说,“我想,我得去找她……呃,说几句话。”   舒尔茨太太露出了一个“哦那当然了”的表情,说: “她在花园里,去吧,我亲爱的。” 她向他微笑着作了个双手按住大拇指的手势**。   克里斯感到自己急需对此进行解释,但这完全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他涨红了脸,抓起了自己的外套就跑了出去。      ☆、3   克里斯在环绕房子的花园里漫无头绪地走了一会,找到了萨拉:她坐在忍冬花屏风前面的一条长椅上,眺望着远处的葡萄山丘。克里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这个季节的花园里相当的冷,没铺坐垫的生铁长椅十足像一块大冰,但是克里斯还是感觉比坐在那个生着壁炉的房间里舒适多了。   萨拉向他转过头来。“‘我的新娘,她爹和我’*的第一幕演完啦。感觉如何?”她揶揄地问。   克里斯说:“比想象的要容易些。不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演出事故:你的母亲好像误会我要向你求婚。”   萨拉笑了起来,说:“噢,妈妈!每当圣诞临近,她就特别期待发生类似的事。你知道有一种说法是,耶稣基督诞生的那一夜,远近的家畜也都下了崽,母羊生了羊羔,母牛生了牛犊,连母鹅都多下了一窝蛋……以及诸如此类。所以在妈妈那里,圣诞节意味着她平生的两大心愿——女儿结婚和女儿生孩子——都在‘铃儿叮铃铃**’地响个不休:鉴于米莉娅已经部分满足了她的一个愿望,另一个愿望当然要着落在我身上——我是说,你身上。”她调皮地向他眨眨眼。   克里斯犹犹豫豫地说:“说真的,萨拉,我还是不确信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萨拉立刻打断了他:“克里斯,我们已经决定,并且已经开始做了。”她在那两个“已经”上着重了音调。“临阵脱逃可不是好主意。”   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克里斯的手:“放心吧,过会儿等米莉娅来了,爸爸妈妈的注意力就会立即被引开了。”   克里斯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姐姐米莉娅就在圣伊丽莎白工作,离我们的公司开车不到二十分钟的路——我不久前还去过那家医院验收过仪器。”   萨拉说:“你是在奇怪我从来没有介绍你们认识么?”她露出了一个富于自嘲意味的微笑。   “米莉娅比我大了三四岁,我们从小玩不到一块儿去,长大了也不亲近。这么说当然不是说我对米莉娅有什么不满……”她迟疑一下,考虑着措辞。“事实是,她是任何人能够期望的最最理想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又聪明又漂亮,从医学院博士到医院的主治医师,永远让爸爸妈妈满意得不得了……现在她和一个很好的男人订婚了,塞弗勒和她一样是个医生,英俊多金,温柔体贴,简直是十全十美的女婿;他们还马上会要有一个小宝宝,大概也会是全联邦最最漂亮的一个小宝宝吧。   “所以于我而言,从小到大都是那一套:为什么不能拿到1分?为什么不上大学?为什么不去大公司工作?为什么不能找一个好点的男朋友结婚?为什么……不能像米莉娅一样?”她叹了口气。   “克里斯,我一点儿也不想嫉妒米莉娅: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只是有时候我真希望,爸爸妈妈能注意到我也是他们的孩子,虽然我和米莉娅比起来什么都挺糟糕的……”   克里斯真心诚意地说:“萨拉,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他握住了她的手,“你是我认识的心眼儿最好、待人最亲切的女孩子,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迷人的女孩子……”   萨拉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嘟哝着说:“克里斯,你的观点根本不能作数。”   花园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人穿过布满铁铸镂空花朵的拱门,走了进来。克里斯抬起头来,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那一头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的金色长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煜煜生辉:一个窈窕艳丽的女郎,身披鲜红夺目的长大衣,踩着麂皮长靴,像是从哪本杂志的时尚专栏彩页上走下来,一直走到他们面前:“萨拉!我亲爱的小妹妹!”她欣喜地叫着,张开双臂拥抱了萨拉,然后转向克里斯。   “你一定是克里斯。”她灿烂地微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真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我是米莉娅,萨拉的姐姐。你能来和我们过圣诞节真是好极了。”   克里斯把那只雪白纤细的小手轻轻握了一下。虽然一般而言,女人的相貌并不在他的欣赏范围之内,他也不得不得承认米莉娅美得令人惊叹,完全有悖于一般公众对于医学博士和主治大夫的想象。   他们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一群人涌了出来。当先的是舒尔茨太太:她一路小跑着,叫着米莉娅的名字,一到近前就紧紧地搂住了她的手臂,仿佛再也舍不得放开似的。紧跟着的是埃莉诺姑婆、罗伯特舅舅、本尼堂兄、米兰达和那两个孩子(克里斯依然没有想起来他们的名字),他们团团围住了米莉娅,问长问短。就连舒尔茨先生似乎也少了几分庄严,笑眯眯地举起手臂,大声地说:“欢迎回家,我的孩子!”   克里斯这会儿完全能明白萨拉的感受了。——可怜的萨拉!在光彩夺目的米莉娅身边,恐怕很少有人能够(甚至她们的父母也不能)再分给萨拉多少关注,而你甚至无法怪责他们:米莉娅好像是太阳,她一出现,全部星星的光芒都消失了——虽然其实它们还在那里,就在太阳边上,可人们已经看不见它们了。   克里斯伸出手臂挽住了萨拉的肩膀,而萨拉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似乎要从他这里取得一些安慰。他们很有默契地从那一圈人里慢慢退了出来,准备退到那所白房子里去。正在这时候,一个人怀抱着七八个彩色纸包装的礼盒从一旁冒了出来,差点和克里斯撞了个满怀。   克里斯眼疾手快,抓住了滑落下来的一个包扎着蓝色缎带的礼盒。“需要帮忙么?”他友好地问。   “哦,谢谢,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拿到屋子里去的话……”那个金发的男人转过头来。克里斯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愣住了。   “很高兴见到你。”那个人微笑着说,一面费力地从最底下的盒子下面腾出一只手来同他握手。“我的名字是罗杰·塞弗勒·斯派克,不过这儿的人都只叫我塞弗勒……”   ……当然了,那是因为“塞弗勒和米莉娅”***。约瑟夫和玛丽亚。克里斯呆呆地想。哦,天哪。   天哪。 作者有话要说:  * 《我的新娘,她爹和我》(Meine Braut, ihre Vater und ich)是Ben Stiller和Robert De Niro在2000年出演的喜剧电影Meet the Parents的德语译名(中文译名为《拜见岳父大人》)。 **“铃儿叮铃铃”(Kling Gl?ckchen klingelingeling)是著名的德语圣诞歌曲《响吧小铃铛》(Kling, Gl?ckchen, Kling)(和那首著名的英文歌Jingle Bell并不是同一首)开头的一句,用连续的音节模仿铃铛声:“Kling, Gl?ckchen klingelingeling, kling Gl?ckchen kling!” ***米莉娅(Miriam)是玛丽亚(Maria)的变化格式,而塞弗勒(Seppl)则是南德地区常用的约瑟夫(Josef)的昵称。因此舒尔茨家人喜欢用中间名来称呼罗杰,这样显得他和米莉娅是天生的一对——玛丽亚和她的丈夫。   ☆、4   4   克里斯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一起走进屋子。桌子上留着他吃了一半的甜点,他在那个盘子前坐了下来。   “抱歉我们来得晚了。”米莉娅说,一面在罗杰——或者按他在这里的叫法,塞弗勒——为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面接过舒尔茨太太递过来的甜点餐盘。“今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舒服。”   “亲爱的,是不是孩子……”舒尔茨太太有点紧张地问。   “噢,别担心,妈妈,孩子一切正常。” 米莉娅在她母亲的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塞弗勒已经给我做过了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他现在差不多有一个鹌鹑那么大,有一个非常强健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舒尔茨太太感激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在这种时候,再没有比有一个做妇产科大夫的丈夫更有用的了。”埃莉诺姑婆点着头说。“我记得我生约翰的时候,理夏那个笨蛋居然紧张到连汽车也发动不起来,要不是我的堂兄弟及时赶来,我差点儿就得自己开车去医院了。”   在座的妇女们纷纷表示赞同,开始就生孩子这个话题进行深入的、裨益人心的讨论。舒尔茨先生不耐烦地拿甜点叉敲着盘子,说:“姑娘们,姑娘们,你们忘记了在进医院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哪。——米莉娅,塞弗勒,我的好孩子,我希望你们两个之间已经就婚礼商定好了一切细节。”   被他提到名字的两个人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塞弗勒伸手过去,在桌子上碰了下米莉娅的手。“我想我没有任何意见。”他温柔地说。“一切都听米莉娅的安排。”   ……克里斯两眼发直,紧盯着那只搁在桌子对面的手。罗杰的手指白皙修长,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样式简单的白金戒指。——而就在不久以前,在酒吧的高台上,他几乎费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没有把那只手拉到自己嘴边亲吻。在那个时候,那只手上可并没有什么戒指!   米莉娅说:“爸爸,我们并不打算在大教堂*结婚。”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除了克里斯以外的所有人——都看着舒尔茨先生。只见他脸膛红得仿佛绽开了一朵紫葵花,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突然间爆发出了一声大吼:   “这绝对不行!”   米莉娅平平静静地说:“爸爸,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妈妈的缘故,我大概是连圣诞节也不会去教堂的。”   “可是你的婚礼不能没有教堂!”舒尔茨先生怒气冲冲地嚷道。“你必须在上帝的见证下结婚。结婚是神圣的一男一女的结合,你必须要有教会的祝福才能……”   “我们会去圣伊利莎白的小圣堂。”米莉娅打断了她父亲的话,简洁地说。“塞弗勒的朋友,罗恩海姆神父会在那里为我们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只需要最近的亲属和证婚人参加。”   舒尔茨先生的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可是你应该在大教堂结婚,请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参加婚礼……”   米莉娅说:“爸爸,你知道这已经是我为你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她碧蓝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光芒,看起来仿佛摘下头盔的布伦希尔德**一样光彩照人,而丝毫不容人置疑。“我们不是生活在中世纪,需要教会的一纸许可才能免除通奸的罪名。——况且我也不认为罗马教会打从卜迦丘那个时代起就享有的、破布一样的名声能给我的婚姻提供什么神圣担保。”   舒尔茨先生张了张嘴,但米莉娅就像一个在敌人反击前就狠狠击落对方武器的战士一样,果断地制止了他再进行一轮辩论的企图:   “这是我和塞弗勒的婚礼,我们已经决定了,爸爸。”她语气坚定地重申。“事实是在这件事上,我自问已经竭尽全力要令你欢喜。现在我不会再退让了。”   舒尔茨先生还想说什么,他的太太及时地加入了进来。“算了吧,沃尔夫冈。”舒尔茨太太说。“为这个你们已经吵了好几个月了。孩子们的计划也没有什么不好,简单的婚礼一样可以庄重体面。——难道你打算再争下去,让孩子在进产房之前都结不成婚么?”   这最后一句显然击中了舒尔茨先生的软肋。他嘟哝了几句,大意是说“这个我们过后再来讨论”,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是已经屈服了。   “我们过后再来讨论——那个将要降临的小宝贝的名字。”米莉娅说,在她那一方面宣布辩论结束,随即迅速转换了话题:   “克里斯,你和塞弗勒还没有互相介绍过吧。”   克里斯被冷不丁地叫醒,然后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不,我们早就认识了。”   米莉娅征询地看着罗杰·塞弗勒,后者向后靠在椅背上,向她露出了一个微笑。——一瞬间,克里斯的心沉了下去。罗杰的笑容是那么温熙迷人,与曾经给予过他的那些别无二致。   “亲爱的,你忘了么?我之前告诉过你的。”他半向米莉娅半向大家地解释说。“大概在三个月前,我有个病人需要做几项特殊检验。我在一个网站平台上查到可以在共享实验室资源项目里定制试剂,而那个就是克里斯公司的平台。”   “那可有多么巧!”舒尔茨太太说。   “……是的。”克里斯有气无力地说。   米莉娅看看克里斯又看看罗杰,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克里斯——原谅我的坏记性,塞弗勒,当然你有告诉过我。”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克里斯。   克里斯觉得她的语气里有一点奇怪的东西,他愣愣地看着米莉娅。   罗杰立刻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他转向克里斯,嘴角带着那个要命的微笑,以妇科医生特有的耐心周到的态度向他解释道:“当米莉娅跟我说起萨拉的新男朋友的时候,我意识到那个是你,所以我——对不起——产生了好奇心,想要多了解你一点。毕竟,我们将来说不定还有可能成为一家人……”   ——所以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理由。克里斯想。   舒尔茨太太愉快地说:“我完全相信有这个可能。也许过不多久就会实现也未可知。”她向克里斯投来充满鼓励的一瞥。这个神情里的意味是如此明显,连带着周围的宾客也都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并一齐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克里斯只希望这会儿脚下能够裂开一条大缝,好让他藏身进去以躲开所有的关注。   “妈妈,克里斯和我还没到那一步呢。”萨拉说。她的脸有点发红。   “哦,我只是相信而已么。你得原谅妈妈们在这种事上的想象力总是比较丰富。”舒尔茨太太充满慈爱地说。“克里斯,你要不要再来块蛋糕?” 作者有话要说:  *大教堂即法兰克福著名的巴托罗缪皇帝教堂(Kaiserdom St. Bartholom?us;那是一个非常漂亮气派的天主教教堂。相形之下,大多数新教教堂都十分简陋寒碜)。米莉娅说的小圣堂是圣伊丽莎白医院附属圣堂(Kapelle St. Elisabethen-Krankenhaus),只有一个很小的礼堂。 **布伦希尔德(Brünhild, 或Brynhild)是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关于她的传说有多个流传的版本。“摘下头盔”出自关于沉睡中的布伦希尔德被希格弗里德(Siegfried,中文也译作齐格飞;另外的名字是西格尔德Sigurd)唤醒的故事, 史诗Liederedda和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戒指》都详细叙述了这一场面(细节略有不同): 希格弗里德进到烈焰守护的山洞里,看到一个穿戴盔甲的男人在沉睡,盔甲在石头上生了根。他摘下对方的头盔,发现那是一个女人——她的美丽立刻让他陷入爱情。他于是砍开了盔甲,女武神布伦希尔德苏醒了,希格弗里德最终的悲剧命运由此而启。   ☆、5   5   克里斯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屏幕,显示的是马提亚斯,他最亲密的老友兼合伙人。顿时,他心里涌起一阵热烈的感激:这个电话来得是如此及时,把他从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谈话里解救出来——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他匆匆忙忙地道了个歉,走出客厅,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才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他所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声音。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克里斯! ……等等,你是在教堂里吗?”   “不,我还在舒尔茨家。他们正在客厅里放圣诞颂歌的唱片。”克里斯说。他听见电话那头的背景声音嘈杂异常,欢呼笑闹声混杂着“去年圣诞我给了你我的心”的歌曲,以及小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声音。   “多么的富有气氛。”马提亚斯嬉笑着说。“看起来你已经完全融入了那边的家庭啦。——有没有感到灵魂受到了荡涤,迷途的羔羊重新回到了我主的牧场?”   克里斯绷得紧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情不自禁地说:“马提亚斯,你得想个办法把我从这里解救出去。这里简直是灾难,比你能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百倍。”   “是么?”马提亚斯说。“……我马上就过来,贝拉,我正在跟克里斯打电话呢。本尼,把乐高积木从你弟弟的尿布里拿出来!马上!   “我说克里斯,”他换了一种口吻回来说。“你在答允萨拉跟她回家过圣诞的时候就知道她父母是什么人了,你该知道,那种老式的天主教家庭氛围决计是你我无法消受的。——说到底,你只是个纳税单上的天主教徒*而已。怎么,现在是有人要把你送到忏悔室去了么?”   “比那更糟。”克里斯说。“我在这里遇上了罗杰·斯派克。——你记得他吧?”   “当然,我怎么可能忘记。他怎么会在萨拉家里?”   克里斯深吸了口气。“我刚刚发现他是萨拉的姐夫,嗯,差不多是,马上要结婚的那种。”   “噢!”   “……而且还是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马提亚斯吹了一声口哨。   “请接受我最最诚挚的同情,兄弟。”他说。“尚未表白,业已失恋。要说这还真是符合奥康姆剃刀原理啊。”   “……谢谢你,马提亚斯,你的话语总是那么安慰人心。”克里斯说。   “嗳,克里斯,说正经的,你跟他出去了那么多次,就没能确认一下他的取向?”   克里斯沉默了。他想起那双温润透明的眼睛,仿佛知悉了一切,而又永远满含着理解和同情。有那么几次,他甚至起了强烈的感觉,以为对方在下一刻就会凑上来吻他——然而这并未发生。事实证明,当一个人陷入恋爱的心情时,他对周遭事物的一切判断都十分靠不住。“我以为……算了,是我搞错了。”他沮丧地说。   突然一个念头掠过了他的脑海。“……噢,天哪,该死的!”他咒骂出了声。   “什么?”   “那个短信。”克里斯苦笑着说。“我今天早上把我的问题,嗯,就是那个关键性的问题,用短信发给了他。”   “……看起来上帝的的确确是专挑了今天跟你过不去啊。好吧,克里斯,我理解你现下的处境很不美妙。”马提亚斯说。“但是你得考虑下老好萨拉的感受:今天是平安夜,你无论如何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撇下她一个人去面对老亚伯拉罕。”   “我知道。”克里斯说。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得想法捱过今晚,也许太难受的时候你可以学习鸵鸟,掘个沙洞把头埋进去……我的意思是,找个没人的房间——储藏室什么的,那种老房子里应该有的是——躲起来不见人,然后到明天中午,吃过节日团圆饭以后我就给你打电话,说公司网站服务器出了问题需要你去马上解决,你就可以开溜了。——我们家的客房还给你留着呢。”   “就这样,一言为定。”克里斯说。“你可千万别忘记了。”   “没问题……李奥,你要是再敢拿弟弟的脑袋当靶子我保证你今晚只能坐在凳子上而不会收到礼物。我要过来揪你的耳朵了!”   “帮我问候贝拉和孩子们,节日快乐,马提亚斯。”克里斯说,挂了电话。   他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一行信息在屏幕上闪现:“新短信:来自罗杰·斯派克 。”   ……克里斯悲哀地意识到,在看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仿佛条件反射,他的心怦怦跳荡起来。一如既往。   他点开了短信。   “克里斯,我想我们需要私下里谈一次。也许在今天的晚些时候?罗杰”   显然他刚刚看到了我那条短信,克里斯想。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在他鼓起了全部勇气向平生第一个钟情的对象表白,然后发现对方把他写的信贴到了班级的黑板上并在旁边写了一行字:Nichts für mich**(不是给我的)。   那种怦然心跳的感觉消失了。他感到嘴里发苦,从咽喉到胸腔仿佛塞满了沙土,苦涩的、粗砺的沙土,阻住了呼吸。他定了定神,在那条短信下慢慢键入句子。   “我想完全没这个必要。非常抱歉之前的问题引起了你的困扰,请忽视就好。”   他犹豫了一下,不很确定是否要在末尾加上一句节日祝福,然而他的手指已经移到了“发送”上,点了下去。   身后传来了“滴”的一声轻响——在克里斯的耳朵里不啻于一声重槌击落。他直跳起来,猛然转过头去。   穿着米色套头毛衣、身材修长的罗杰·斯派克倚靠在一边的门框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坦然地用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他,随即露出了一个微笑。   “抱歉吓到了你。”他悄声说。“马上要开始唱圣诞颂歌了,舒尔茨先生让我来找你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德国是少数向教徒征收教堂税的国家之一。“纳税单上的教徒”指那些虽然登记为教徒、但实际上不参加任何教会活动,甚至已经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脱离了教会的人。 如文中提到的,德国的天主教徒(以及新教徒)自上世纪50年代起就不断减少,近三十年来尤其显著:1987年德国还有占国民比例42.9%的天主教徒(和41.6%的新教徒),到2015年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28.9%(新教27.1%)——并且还得考虑到有许多登记在案的教徒实际已经并不信教(纳税单上的教徒)。在整个欧洲,基督教都在或快或慢地呈现衰落的趋势,有些国家如荷兰不信教者已经达到了半数。 ** Nichts für mich (not for me)有“(完全)不适合我”的意思,这里是说克里斯表错了意,自己是个直的。   ☆、6   克里斯走进客厅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站到了那架黑色希摩尔立式钢琴的周围,只除了坐在琴凳上的罗伯特舅舅,以及米莉娅——她舒舒服服地坐在钢琴左侧的一张铺了羽毛垫的圈椅上,舒尔茨先生和舒尔茨太太一左一右地卫护着她,仿佛西斯廷圣母画里的教宗和圣女巴巴拉。   看到他们进来,罗伯特舅舅把枯瘦的手指放在钢琴的琴键上,琴声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萨拉把一本颂歌的歌词本塞到了克里斯手里,并示意他站到她后面去。克里斯乖乖地照做了:在萨拉身后他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他想起了从中学时代一直到他们在吉森合租公寓的时期,萨拉对他的种种关照,包括在他失恋的时候给他煮土豆香肠浓汤和陪他一起在天台上喝啤酒。——他感到有点惭愧,为了他先前一瞬掠过的想要逃走的念头。   他打开了手里的本子:谢天谢地,至少这回歌词是德语写的。   “Du bist das Licht der Welt,   du bist der Glanz der uns unseren Tag erhellt…”   (你是世界的光,   你是点亮我们每一天的华彩……)   这并不是第一页上的歌。克里斯向后连翻几页,也没找到大家在唱的那句句子,他茫然无措,探头想要去看萨拉手里的本子,这时候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本子。——不知何时,罗杰站到了他身侧,凑过来帮他翻动纸页,他身上温暖宜人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他:淡淡的,混合着须后水和薄荷型消毒洗手液的气息。   克里斯感到全身僵硬。他还没来得及从刚才走廊上的震荡中恢复过来,就又跌入了另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好像一个不大擅长游泳的人突然掉进了大海,面对着一排排接踵而至的巨浪,惊惶之下,连原本有的技能也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呆呆地看着罗杰,后者早就放开了他的本子,自顾看着自己手里的歌词,开始加入那一个合唱。午后的阳光从一旁的落地窗穿透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金色的轮廓:那是一个英俊异常的侧影,从额头短短的卷发,经过挺直的鼻梁,一直到线条完美的嘴唇和下颏……   罗杰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向他抬起了眼睛——克里斯慌忙把目光收了回来,可还是在眼角余光中瞥见了对方的那个笑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微笑,然而给人的感觉却几乎是柔情缱绻,仿佛隐含了别样的、令人心跳的意味……克里斯突然意识到,那双蓝眼睛的颜色原本过于淡薄,在不笑的时候,它们看起来颇有冷酷无情的色彩;或许正因如此,罗杰的笑容才比一般人更显得温暖而富于感染力,他一笑之下,就好像阳光驱散了冬天冰冷的晨雾……   而我却以为那是特意给予我的,只给我一个人的温情……真是天大的误会!克里斯想。上帝啊,为什么有的人能够表现得那么含情脉脉(不管他心里是否实际感受如此),并永远保持从容不迫,风度翩翩……而有的人自始至终就只能表现得像个白痴?   他紧紧地抓着手上的本子,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唱——并且也不知道现在唱到了哪一页上。   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纸页上的几行字上:   Du bist der Stern in der Nacht,   der allem Finsteren wehrt,   bist wie ein Feuer entfacht,   das sich aus Liebe verzehrt,   du das Licht der Welt.   (你是夜晚的星,   抵御着黑暗。   你是闪耀的火,   燃烧着爱。   你是世界的光。)   再一次,他情不自禁地向罗杰望去。然而他的眼睛刚刚触碰到他的,不由得呆住了。罗杰正从他那浓密的睫毛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他眼睛里仍然含着那一点似有若无的温柔笑意,那片冰蓝的溺得死人的颜色底下,是一片无从分辨的情绪……   克里斯一阵心悸,随即心脏完全不受控制地在胸口狂跳起来:他感到两膝发软,在身体的重压下不住地簌簌发抖,似乎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八十来岁的、不幸罹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的老人 ……毫无征兆地,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扑通跪倒在那块缀满了连绵花样的地毯上——若不是罗杰及时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话。   然后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几乎就在罗杰的手指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起了反应。   ……克里斯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当下的状态:在他的理智已然对罗杰全然绝望的时候,身体却只管自行其是,对那个人的不可理喻的渴望犹如潮水般层层涌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完全不顾他正处在一个最最不适宜的时间和地点上。   他很想要放声大叫,把自己从这个倒霉得无以复加的噩梦里叫醒过来。他的手脚都在发抖,被罗杰抓住的手臂更像是脱离了意识一样软绵绵的;只有那一处的感受鲜明无比,在两腿间硬得发涨,隐隐生疼。   他猛地挣开了罗杰,动作幅度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萨拉立刻回过头来看他。——克里斯所能做的,只是把手里的颂歌本子往下滑去,以期挡住那个毫无理智和廉耻的、突兀的地方。   这时候一曲终了,赞歌和音乐声都停了下来。萨拉疑疑惑惑地说:“克里斯,你还好吗?”   克里斯羞愧得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低声说:“我有点不舒服,出去休息下就回来。”不等她回答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他冲出门的一刹那,他听见萨拉在他身后又说了句什么,然后是罗杰的声音。——不过他现下是全顾不上去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跑过侧厅,跑过走廊,再沿着扶梯一路跑了下去:感谢上帝,并没有人追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 这是首德文赞美诗,经常被收录在教堂歌曲集里(我查了一圈居然查不到原作者,希望有知道的告诉我一声),但从另一个角度完全可以作为一首动人的情诗来看。大概翻译了一下意思,请原谅我很不专业的译笔: Du bist das Licht der Welt 你是世界的光 Du bist das Licht der Welt du bist der Glanz der uns unseren Tag erhellt, du bist der Freudenschein, der uns so glücklich macht dringst selber in uns ein. 你是世界的光, 你是点亮我们每一天的华彩。 你是欢乐的光, 令我们如此幸福, 让我们回归自我。 Du bist der Stern in der Nacht, der allem Finsteren wehrt, bist wie ein Feuer entfacht, das sich aus Liebe verzehrt, du das Licht der Welt. 你是夜晚的星, 抵御着黑暗。 你是闪耀的火, 燃烧着爱。 你是世界的光。 So wie die Sonne stets den Tag bringt nach der Nacht, wie sie auch nach Regenwetter immer wieder lacht, wie sie trotz der Wolkenmauer uns die Helle bringt und doch nur zu neuem Aufgeh'n sinkt. 如同太阳总在黑夜后带来白天, 如同太阳永远在雨后重绽笑颜, 如同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后依然闪耀, 太阳落下,只为再一次升起。 Du bist.... 你是…… So wie eine Lampe pl?tzlich W?rme bringt und Licht, wie der Strahl und Nebelleuchte durch die Sichtwand bricht, wie ein rasches Streichholz eine Kerze hell entflammt und dadurch die Dunkelheit verbannt. 如同一盏灯带来温暖和光明, 如同光柱和雾灯在视野中浮现, 如同一枚火柴迅速点燃了蜡烛, 黑暗由此而隔绝。 Du bist.... 你是…… So wie im Widerschein ein Fenster hell erstrahlt, wenn die Sonne an den Himmel bunte Streifen malt. Wie ein altes Haus im Licht der Stra?enlampe wirkt, und dadurch manch H??lichkeit verbirgt. 如同窗子在反光里透出明亮, 如同太阳在天空中划下彩虹, 如同街灯照耀下的旧屋, 丑恶因此而埋藏。 Du bist...... 你是   ☆、7-8   7   克里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扇门。在确认了门后的事物后,他一头钻进了房间,把门从身后紧紧关了起来。   这是个工具间,一边是一个巨大的蓄油筒和维系整栋房子的供暖系统,另一边则是一个一人多高的铁皮柜子,还有一张用来换鞋的椅子。克里斯先是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念一想,又站了起来。他走向那只柜子,拉开了门,把里面挂着的雨衣和工作服胡乱地拨到了一边,然后钻进了柜子里。   柜子里黑洞洞的,散发着雨衣特有的气味。克里斯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把头低到了两个膝头中间——他想像自己是一只鸵鸟,努力把头埋到沙子里去,以便在脑海中把刚才那些情形都推得远远的,一直推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   他手腕上的夜光手表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良久,克里斯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那上面:指针刚刚指向两点。——不可思议,他在这个房子里才度过了四五个小时,感觉却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那么久。如果一切按照他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那么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就可以离开这里,开车上A6高速公路,两个半小时后他就能和马提亚斯、贝拉和孩子们在一起,在那个无比喧哗热闹的橙色小房子里找到属于他的安宁。   但他的确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那时候。——这会儿他甚至连自己是否能有勇气离开这口柜子都无法确定。   克里斯低低地呜咽了一声,重新把头埋回到膝头中间去。   这时候他听见外面有轻轻的响动,伴随着衣裙的窸窸簌簌声,跟着啪嗒一声,有人拉开了工作间的灯——伴随着那一点亮光,一个低到有如耳语一般的声音,从柜门上那几道细细的通风缝隙中传了进来:   “……当然,我也爱你。”   这个声音甜美而温柔,分明属于一个他认识的人,然而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克里斯的好奇心压过了沮丧和不安,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贴近了缝隙。   “你知道,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门外的人说。   她向里走了几步,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侧面的曲线,包裹在米色针织长裙里的、玲珑窈窕的身体。她的一只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则搁在了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克里斯有点吃惊,又有点困惑。他之前没有听到过、也很难想象米莉娅会用这么甜蜜、这么柔软的语调说话。——但她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呢?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她悄声细语地说。“一个我们两人的孩子……感觉像是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成长。我总会忍不住想象它将来的样子……无论是男孩或者女孩儿,若是它有像你的眼睛……”   米莉娅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同在耳边的呢喃,温柔得仿佛叹息。   “……别胡思乱想啦,当然我只爱你。永远只属于你……不,我恐怕今晚不行。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去教堂——你知道我的家里人。”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急躁,然而马上又和缓下来。“但是我可以在下午溜出来几个钟头……不,别到大堂来,我不想别人看见我们,告诉我你的房间号,我来找你。”   她侧耳倾听,然后低声重复:   “老鹰旅馆,弗里茨·李斯特大街上的那家,对么?房间号203。我记下啦。”   她微笑着,向电话那头的人抛了个轻吻:“……那么一会儿见,我的爱。”   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房间门在米莉娅身后轻轻带上。过了一会儿,柜子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克里斯手脚并用,从柜子里爬了出来。他坐在地上,有好几分钟,他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我好像……刚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8   “克里斯!”萨拉从客厅的另一头匆匆跑了过来。“你回来啦。觉得好些了么?”   克里斯说:“好多了。”他疑惑地打量四周,问:“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萨拉说:“妈妈和姑婆搭马文叔叔的车去购物中心了,她们得在商店关门前完成最后一轮圣诞大采购;爸爸在楼上打中觉;我们正准备带孩子们出发去圣诞市场看马槽剧*表演——你也一起来吧?”   克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地把心里的疑问丢出来:“米莉娅……米莉娅和罗杰也去圣诞市场么?”   “……你是说塞弗勒?”萨拉不经意地说。“不,他们不去。米莉娅打算去城里买点衣服,顺便去看望几个女朋友——旧日同学什么的……”   正在这当儿,一个人走进了客厅,萨拉吃惊地说:“塞弗勒!我以为你开车送米莉娅去城里了。”   罗杰耸了耸肩,说:“她不要我送,自己搭计程车走了。她说她并没虚弱到需要随身卫护的地步,而且她和女朋友们的聚会也不需要我参加。”   萨拉笑了起来。“听起来的确是米莉娅的做派。”她说。“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圣诞市场么?我们还缺一辆车,我正打算叫上克里斯充任司机。——如果你乐意的话也一样。”   罗杰微笑着说:“当然我很乐意。”   克里斯马上接着说:“那我就不去了吧。”(拜托,我可不想在圣诞市场上,当着几百个大人和孩子们的面,在马槽剧舞台前勃`起……这也太变态了。他想。)   罗杰向克里斯投来若有所思的一瞥。   萨拉说:“克里斯,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我们会在六点半左右回来,和大家一起会齐了去教堂。塞弗勒,麻烦你等我一下,我去我的房间里拿帽子和手套。”   她跑出客厅,蹬蹬蹬地上楼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克里斯和罗杰两个人。   克里斯慌里慌张地看了看他自己脚下的地毯,又看了看壁纸——好像在专心比对两者的花纹是否合衬。他意识到时间无多,此后也未必再有和罗杰单独相处的机会,必须要把心里盘桓的那几句话向他说明——可是见鬼!究竟该怎样开口呢?   ——罗杰,据我所知,你的未婚妻并不是去城里买东西和拜访什么女朋友。她是要去老鹰旅馆跟她的情夫幽会。而且她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也是他们两个的。(但这么直接究竟可以吗?会不会对他来说太过刺激了?)   ——罗杰,你有没有想过,米莉娅究竟去了哪里么?也许你可以考虑去老鹰旅馆203号房间去查看一下……(不,这听起来太龌龊了,我到底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啊?)   ——罗杰,有个事情我想你可能需要知道一下。在圣诞夜应该不是传达这种消息的好时候……(当然,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是。)这其实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并不打算介入你们的关系,而且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你们两个了……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由我来告诉他这种事儿啊?)   罗杰温和地说:“克里斯,你还好吗?”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说:“我很好。”(才怪!他想。)   罗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他说:“克里斯,我恐怕我们中间有一些误解。”他把一条手臂伸了过来,看样子似乎要搂住克里斯的肩膀——后者顿时像被火燎了一样向一旁退去。罗杰的手在空中很自然地转了个弯,随随便便地搭在克里斯身后的椅子背上。   他们面面相觑,克里斯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事实上他发现只要罗杰靠近了他身侧半米以内,他的头脑和舌头就都开始不听使唤,连指尖都会发麻。   罗杰说:“我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否则我一定会在之前就告诉你我和舒尔茨一家的关系。其实我早该这么做了 ……”   克里斯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用解释。真的,我不知道你已经订了婚,否则我决不会……”   罗杰注视着他说:“在你面前我没有戴戒指,我知道那看起来像什么。但是克里斯,”他忽然语气急切地说。“请别急着对我下定义。”   克里斯楞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外面的楼梯上传来,接着是萨拉的声音:“塞弗勒,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马槽剧(Krippentheater):在圣诞节期间上演的以耶稣基督出生为主题的短剧,一般是真人表演,也有给孩子们看的木偶剧表演,通常在圣诞市场、学校或者教堂里演出。 这篇也过半了。看文的各位留个言呗。   ☆、9   9   克里斯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罗杰和萨拉已经出去了很久了。   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之前那次过于剧烈的冲动在腹部留下了一点粘乎乎的印迹,他这会儿很需要洗一个热水澡——或者是冷水澡。   他从行李箱里找出换洗的衣服,打算上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萨拉提到过的两件事:第一,老头子在楼上睡午觉。第二,他在他的卧室壁橱里藏了三枝还是五枝枪来着。   听说老年人睡觉都很轻,想必他一定不会乐意被哗哗的水声吵醒。   克里斯改变了主意,拿着衣服走出了那所房子,向花园另外一头的平屋走去。萨拉告诉过他,那所平屋属于狩猎协会,由舒尔茨家负责维护。夏天他们雇人来打理花园和林地的时候,工人们也在那里休息和沐浴。平屋在白天是从来不上锁的。   他推开了平屋的门,惊讶地发现里面堆满了食物:苹果,土豆,卷心菜,红甘蓝,装着自制酸菜、腌黄瓜和糖渍水果的玻璃罐,以及各式各样的烘焙品,面粉,黄油,制作圣诞小甜饼的铁皮模具,奶油泡芙,椰丝蛋奶酥,杏仁月亮饼,巧克力布朗尼……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长桌、条椅和洗手台边的隔板上。舒尔茨太太显然是把这里当作了一个临时的食品堆栈。而克里斯马上知道了为什么:平屋里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暖气,用以维护室内的水管不至于结冰爆裂,屋子里的温度正与冰箱保鲜层不相上下。   “我现在只希望热水器的功率足够大。”他暗自忖度,小心翼翼地从条椅中间穿了过去,走到里间的浴室。   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热水器的功率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水压甚至有点过高——从花洒中喷出来的水柱是如此强劲有力,热`辣辣地打在肌肤上,打得他的肩背和手臂都有些发麻。克里斯一边冲着,一边开始思索之前罗杰说的那些话。   ——“请别急着给我下定义。”   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呢?克里斯暗自思忖。当然,对此有一个很好的解释。他在哗哗的水声中乱七八糟地想。“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罗杰和米莉娅恋爱和订婚都是在认识我以前,然后在和我的交往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向……也许因此而冷淡了米莉娅,所以她出轨投向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米莉娅怀孕了,罗杰以为那是他的责任而必须和她结婚,但他心里其实已经另有所爱,那个人就是……噢不不不,这太狗血了。”   他感到脸上发烧,为了自己居然拥有七点档肥皂剧一样的想象力、并添枝加叶地设想出如此多的细节而感到羞愧。——“拜托,请回到现实剧情里来吧。”他脑子里的理智人格如是说。   继“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的错觉之后,排名第二位的错觉应该就是“虽然他/她不和我在一起,但我绝逼是他/她的真爱”吧。   为了把那些令人羞愧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克里斯开始使劲儿地擦洗他小腹上那片黏糊糊的地方,用力过猛以至于那里的皮肤立刻开始发红。   “其实更为现实的可能是,罗杰从头到尾就对我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是不喜欢戴戒指而已,很多人都不喜欢戴……然后他发现引起了我的误会,试图来向我解释,免得伤害我脆弱的自尊心……他是个好心的,温柔的家伙,一门心思地爱着米莉娅并且想跟她结婚。但米莉娅不爱他,孩子也不是他的。他知道了真相以后一定会心碎,可怜的人!我应该马上去安慰他,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让他好好地哭泣……啊见鬼!我在想什么啊。”   克里斯用力地摇了摇头。   “以我目前的状态不应该思考任何关于罗杰的事情。”他沮丧地想。“我得留到明天再去想。明天,在马提亚斯家那间专留给我的客房里,等我坐到那张蓝色的沙发椅上时再想,之前还得泡好一大壶红树茶……罗杰在这里,我根本没法拥有正常一点的思维:只要他拿那双蓝眼睛看我超过两秒钟,我就会幻想他要来吻我;他如果再靠近我一点,我就会……”   他的思绪被那个突然硬起来的家伙打断了:它昂首挺胸,顶着他的手掌边缘以提示自己的存在。   ……克里斯把它握在手里。热水顺着他的手臂哗哗地往下淌。   他觉得有些羞愧(从早上到现在这似乎已成为了他最常见的情绪项),但是他的理智人格对此进行了辩解:我必须这么做,否则今晚在教堂里的时候——他们很有可能会把罗杰的座位安排在我边上,像今天下午一样——它就会在众目睽睽下自行其是,无论上帝还是魔鬼都拿它毫无办法。   他开始上下挪动手指,并且不可避免地想着罗杰,如同最近几个星期来他一直干的那样(性幻想属于天赋人权,于他人无害且无关,理智人格安慰道):在脑海中随机抽出一个最近的场景(比如,罗杰在客厅里把手放在了他身后的椅背上),然后驾轻就熟地往上添加种种没羞没臊的情节(罗杰把他推倒在那张椅子上,让他脸朝下趴在椅背上,然后从后面一边吻着他的脖子和肩膀一边干他……)。在头脑中的罗杰和现实中的热水刺激下,他很快达到了高`潮,那坚硬的家伙在他的手指下哆里哆嗦地一阵震颤,喷射了出来……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水停了。   克里斯站在淋浴池里,浑身湿淋淋地,冒着热气,右手和腹部都沾着白色的粘稠液体,连胸膛上也溅上了几点。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头上的花洒,然后用那只干净的手把花洒拔了下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听到外面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外面的洗手台上洗手。   克里斯努力克服着窘迫感,尽量使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对不起,我在洗澡,能把水龙头关上么?”   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下一秒钟,克里斯手里的花洒剧烈地抖了一下,几十股水流同时从孔隙里喷涌了出来,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连着水管的花洒立刻从克里斯手里跳了出去,在地上蹦蹦跳跳,活像丛林里的一条飞蛇。   克里斯咒骂了一声,一步跨出了淋浴池,伸手想要去抓住那股四散飞舞的喷泉。不幸他忘记了这会儿他脚下的地板已成了一片汪洋:他脚下一滑,砰地摔倒在地上,身周一片水花四溅。   他的脸磕到了淋浴池的边,不禁发出了一声惨叫。   “克里斯?!”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没事吧?”   克里斯眼前阵阵发黑,只看见许多绿色和金色的星星四下里飞舞,像除夕夜的流星焰火。他勉强抬起头,发现地下的水全成了红色的,它们汇拢起来,随着地砖的纹路汤汤流淌,一路向门口的方向流去。   “……天!”门外的人惊叫了一声。紧跟着砰地一声大响,浴室的门被撞开了。一个人扑了进来。   “喂,克里斯,看着我。”他跪在地上,把克里斯的头抱在怀里,“你能看得见吗?”   克里斯眼前的黑雾散开,看清了罗杰的脸。——当然,这符合这一整天的逻辑。他昏昏沉沉地想,他脑袋里仅剩下的那一点思考能力正好用来进行毫不留情地自嘲。   ——有的人永远风姿楚楚,而自己在前者面前则永远狼狈万状。      ☆、10-11   10   罗杰把克里斯从浴室里抱了出来,放到了外面的长桌上——那些圣诞小饼干模具从桌子上噼里啪啦地掉下去,在地下乱滚。“别乱动。”他说。“你在流血。”   他把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克里斯的鼻梁。克里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你自己来按住——在这里,稍微用一点儿力,但别弄痛了你自己。”罗杰说,一面牵引着克里斯的手放在那个冰袋上。克里斯顺从地照做了,那个冰袋挡在他的眼前,使他看不见罗杰在做什么。   “罗杰……”   “嘘,别说话。”   他能感觉到罗杰蹲在他身边,察看他的身体,还不时地用手碰一碰、捏一捏一些地方。——当然,罗杰是个医生,原则上你无需在一个医生检查自己的时候感到羞耻,甚至身上一丝`不挂也应该不是个问题……   ——问题是,克里斯想,我到底有没有洗掉了那些东西?   他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小声说:“罗杰,我需要衣服……我很冷。”   罗杰说:“再等一下。”他把克里斯按在脸上的那个冰袋挪开,向他脸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指顶着克里斯的鼻梁骨,沿着那尖尖的鼻棱往下捏——克里斯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冒了出来。   但是罗杰微笑起来。   “骨头没断。”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地笑着说。“看样子也没流太多的血,应该大部分还是浴室里的水。”   克里斯低头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他疑惑地把那个袋子翻过来。   “掼奶油。”罗杰说。“我来不及去找冰袋。——我不知道你在这里面洗澡,实在对不起。”   克里斯这时候才看清了罗杰,他身上的细纹白衬衫和浅灰色长裤差不多都湿透了,沾染了成片的深深浅浅的红色,乍一看像花儿一样到处开放;几绺浅金色——几乎接近银色——卷发在额前垂落下来,发梢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他们两个离得那么近,克里斯几乎能感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在自己脸上——这令他汗毛直竖,本能地感到危险迫在眉睫。   “……罗杰,我的衣服。”他小声地说。   “抱歉,”罗杰说。“我恐怕你的衣服都给弄湿了。不过我找到了这个。”他抖开了一块相当大的白布——从质地和样式来看,应该是块桌布——把克里斯的身体包起来。   克里斯的确觉得很冷,热水澡带来的热度在这个堪比冰柜的房间里很快地挥发完了。他这会儿止不住地发抖,在那块桌布里瑟瑟有声,好像在里面藏了一大堆枯树叶。   罗杰说:“再过两分钟,如果你没有再度流血或晕厥,我就可以回去给你拿衣服。”他把手臂放在克里斯的身体两侧,搂住了他的肩膀。   但是克里斯抖得更厉害了。   罗杰低下头去看他:克里斯的眼睛原本是澄澈明亮的金褐色(他令他想起从前养过的一只虎皮猫),这会儿迷迷蒙蒙,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他脸色苍白,嘴唇在不断哆嗦,令罗杰有点担心他是否失血过多而导致体温下降;他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克里斯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他的手臂,发梢像冰一样冷。罗杰想把那块桌布拉起来一些给他擦头发,可他一抬手,克里斯就拼命抓着桌布往他自己身上拉(他又想起了那只虎皮猫,在他试图拿走它的毯子去清理的时候)。罗杰只得放弃了这个企图,尽量用手和手臂包拢住了克里斯的脑袋,把他按到自己怀里去:这时候他注意到克里斯的额头上有一点亮晶晶的什么,像白色半透明的果冻。——他伸出一只手指去碰了一碰它。   克里斯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他苍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别碰那儿!”他低声叫了出来,抬起一只手来慌慌张张地擦拭。   罗杰明白那是什么了。他有点儿想笑,同时又感到心里有什么地方崩塌了——柔软的,温暖的泉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填满了胸腔。   他按住了克里斯的手——他还在那么用力地揉搓脸颊,使他担心下一步就会把半边脸都搓下来——然后低下头去吻他。   ……克里斯相信自己这会儿的确是在做梦,像他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种梦,关于罗杰的……或者也有可能是刚才摔的那一下太狠,直接令他进入了昏晕的状态。不管是哪一种,这种体验都弥足珍贵,因为和罗杰亲吻的感觉实在太美好,好得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融化。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再一次把嘴唇贴了上去。   罗杰把手伸进了那条白桌布里,摸索着碰到了克里斯的身体:肌肤相触的一刹那他们俩都打了个哆嗦,像是被电流击中,一串串火花噼里啪啦地在皮肤上飞溅。他抚摸他赤`裸的肩膀,胸膛,腰部和小腹,细细的、有点打卷儿的毛发下面炽热的肌肤……当他触碰到他两腿中间的时候,克里斯控制不住地叫了出来。   克里斯的心底升起了一点恐慌,为这感受太过真实强烈,超过了他对梦境(或者幻觉)的认知和想象——然而这点恐慌几乎是立刻被潮涌而来的情`欲席卷,在尖锐强烈的渴望里消散殆尽。   整个理性的世界都消失了,退散了,像行星破碎,星尘散入了宇宙……只剩下`身体的,和对彼此身体的欲`望和索求,在潮热的肌肤上,汗水和体`液间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尖利地嘶叫着,气息咻咻地,要求满足。   克里斯开始明白自己并非处于某个梦境或幻觉,但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11   好像有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唱诗班的孩子们。克里斯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是圣诞夜……   他激灵了一下,睁开眼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那个人心脏的搏动一直传递到胸腔里来——罗杰的身体暖融融地紧贴着他的,肌肤相接的地方有粘腻的汗水,以及微微震颤着的快乐的余韵,像在空气里袅袅消散的乐符。   克里斯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了罗杰的肩膀。   “罗杰!”   “嗯?”   罗杰从他身上抬起了半个身体,有点困惑地看着他。   “今天是圣诞夜。”克里斯慌乱地说。“大家就要回来了……我们得去教堂……米莉娅……”   罗杰微笑起来,低头亲了亲他额前软软的金褐色的短发(他多么像一个猫咪,他想,炸了毛的小猫咪)。   “还早呢。”他温柔地说。“现在才四点半。”   “可是米莉娅……米莉娅……”所有的德语词汇在克里斯的脑子里飞来飞去,像一群乱糟糟的麻雀。   “米莉娅没有关系的。”罗杰说。“米莉娅知道我们。——而且我回来之前就先和她通过电话。”   克里斯惊愕地抬起头。“你,”他磕磕巴巴地说,“和米莉娅……”   罗杰贴近了他,轻轻地在他耳边吐着热气:“米莉娅正和她的爱人在一起——和我一样。”   克里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不很确定自己的头脑是渐渐清醒起来,还是更混乱了。“这么说你知道……等等,罗杰,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是那种开放式的关系吗?”   “我们不是普通定义的那种情侣关系……”   “罗杰,你知道,嗯,虽然我不是一个正统的天主教徒……”克里斯困难地说,试图整理那群麻雀让它们排成队列。   罗杰微笑着说:“我也不是。”   “但我的确有一些非常保守的,那些自由派的人要大笑特笑的观念……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那些对我来说太复杂了……”克里斯语无伦次地说。 “我只想要简单的,一对一的关系,最最老式的那种……”   罗杰温柔地把他的手臂环绕着他。“多巧,”他低声说,“我也是。”   然后他用嘴唇覆盖住了剩下的话。   ……韦罗妮卡·舒尔茨太太的心情十分愉悦。她有两个女儿,一个马上要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另一个看来也很快就会订婚。两个女婿都是相貌堂堂、事业有成的青年,一个外孙(或者外孙女)明年就要出世。——而且今天她还买到了本地出产的、品质顶呱呱的新鲜土豆,硬的和绵的各一大袋。   她哼着歌儿走进花园,拎着两个满满的购物袋向平屋走去。   平屋的门是关着的。她转动着门把手,却怎么也打不开。“……我可不记得有锁过它。”她低声嘟哝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大串钥匙来。   下一分钟,薄暮中花园的宁静气氛被惊恐万状的叫声划破了。舒尔茨太太拼命用手按着自己的嘴巴,但是尖叫声还是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一声比一声更高。两个购物袋躺在她的脚旁,土豆、巧克力球和小圆蜡烛们滚了一地。      ☆、12   12   “看看,瞧我用胸口温暖了什么呀!”舒尔茨先生咆哮着说。他穿着红色薄绒的睡衣裤,花白头发在头上乱蓬蓬地竖立着,好像一个怒发冲冠的圣诞老人。   克里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还没来得及开口,舒尔茨先生就恶狠狠地拿枪筒戳了一下他的胸口。   “你,先闭嘴!”舒尔茨先生大声吆喝道。“我要先听听那条毒蛇是怎么说的,那个王八蛋的娘们医生,这一刻就该下火狱的畜牲!”   罗杰的脸色有点发白,但还是相当镇静地听完了这一大串咒骂,然后说:“我非常抱歉,舒尔茨先生,为我的行为不当……”   “行为不当!”舒尔茨先生提起长柄猎`枪来对着他,站在他身边的舒尔茨太太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是一桩罪行!是道道地地的罪恶!”   罗杰沉默了。舒尔茨先生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令人作呕的罪恶倾向的?你是精神失常了么?还是受了这只小鬼的引诱?”   罗杰说:“没有人引诱我。况且我也不认为这种倾向是一种罪恶,宪法解释*里……”   “去他的宪法解释!在上帝的眼里,这就是该下地狱的罪行!”舒尔茨先生说。“你是个下流胚子,根本不配当天主教徒,教会早该开除你的教籍。”   罗杰低声说:“我相信方济各**领导下的天主教会应该不会为了这种倾向开除任何人的教籍。”   “我应该把你们两个都当场开杀。”舒尔茨先生怒气冲冲地说。“在美国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对于一切非法侵入私人领地的罪犯。”   “但那所平屋并非您的私人领地……”   “它属于狩猎协会,而我就是看守它的猎人——我手里的家伙就是专用来对付龌龊的野狗的!”   “……我很抱歉,让舒尔茨太太受到了惊吓。”罗杰说。“至于其它的事,我知道这解释起来相当困难,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等米莉娅回来之后……”   “我不懂你怎么还有脸提到米莉娅!”舒尔茨先生嚷道。“你这种人就应该被从钟楼上脑袋朝下地扔下去!”他动作夸张地挥舞着手里的猎`枪,克里斯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个激动就开枪走火射杀了罗杰——他完全不懂猎`枪的构造,看不出那枝枪是否上膛。   “你能把枪先收起来再说话吗,爸爸?”一个人站在门口说。   “萨拉!”克里斯叫了出来。“请你……”   没等他说出下面的句子,他的脖子就被冷冰冰的枪筒抵住了。   “你进来的正是时候,丫头。”舒尔茨先生说。“你该亲自来教训一下这个狗杂种。——谢天谢地你们总算还没有订婚!”他向一旁的舒尔茨太太横了一眼。   萨拉皱了皱眉头,说:“爸爸,你知道你的猎`枪在除了打猎的其他所有时候都必须收在保险盒里,对吧?”   “好哇,你去狩猎协会举报我吧!”舒尔茨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不先问问你的男朋友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萨拉向克里斯看了一眼——后者窘迫不堪地拉着身上的桌布,向她投来求饶似的一瞥——耸了耸肩,说:“我不介意,因为他根本不是我的男朋友。”   舒尔茨先生仿佛被人叉住了喉咙一般张大了嘴。   “萨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回轮到了舒尔茨太太嚷嚷起来。   “克里斯是我的中学同学,他在吉森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一直合租公寓。”萨拉简洁地说:“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但从来不是我的男朋友。”她停了一下,然后加了一句:“我另外有个男朋友。”   “什——么——!那你为什么把这小子带回家?”舒尔茨先生说。   “你的男朋友是谁?”舒尔茨太太问。   萨拉说:“是你们要求我带‘他’回家的。”她把下巴朝克里斯的方向扬了一下,说:“你们要他是天主教徒,日耳曼人,最好是萨尔兰州本地出生的,上过大学,有个好工作,好看,有钱……克里斯符合你们的所有要求。”   “可他压根儿就不是……”舒尔茨先生气愤地把枪托顿在地下。“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因为我真正的男朋友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萨拉说。她的脸涨得绯红,眼睛亮晶晶的,“他是个移民,没上过大学,也没有很多钱……可他爱我,我也爱他。”   舒尔茨太太似乎明白过来了。“她说的是阮,”她小声地向舒尔茨先生嘀咕。“那个越南人。”   “你除非跨过我的尸体去!”舒尔茨先生嚷道。“那个皮包骨头的小矮子!他是打算喂你吃一辈子的春卷,对吧?以后你们养出孩子来,也是一堆子小眯缝眼不是!”   “啊,爸爸,你太侮辱人啦!”萨拉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眼睛里含着泪水,几乎要哭出来了。   “原谅我,舒尔茨先生,”克里斯期期艾艾地说,他觉得再也忍不住了。“如果你许我说两句的话:我认识萨拉和阮都有好些年,他们真的是很好的,非常相爱的一对……”   “你他妈给我闭嘴!”舒尔茨先生凶恶地说。   克里斯闭了一下嘴,但马上又开口了。   “这一回我本来并不情愿和萨拉到你们家来。我不习惯假装,也不想欺骗你们……但是萨拉告诉我,为了阮,你们在五年前的圣诞节吵了一架,彼此说了很多伤害的话,那是她过得最最糟糕的一个圣诞节……而她不想让那一幕重演。她没法改变你们的看法,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   “她希望送给你们一个礼物,一个和平的,安宁的,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的圣诞节。因为……”   他向萨拉看了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接着说了下去。“因为今后几年,或者更久,有可能她都没法在你们身边过圣诞节了。”   “什么!?”   萨拉疲乏地说:“是的,我明年就打算和阮结婚了。我们不能再等下去——等你们永远不来的许可。我猜想今后这所房子大概会有很久不许我踏入——像你在五年前威胁我的那样。”   克里斯诚恳地说:“舒尔茨先生,舒尔茨太太,你们能否重新考虑一下……也许有些东西其实不是你们原本认为的那么要紧。”他停了一下,有些迟疑。“你看,我自己的父母都是天主教徒,他们都很漂亮,也很富有,可是他们一点儿也不相爱,当然,也不爱我……我从来都不会想要回到他们任何一个的身边去过圣诞节。可是萨拉爱你们,她一直告诉我,从小到大,在你们身边过圣诞节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因为这所房子里有很多的爱……”   房间里传来了很响亮的一声抽鼻子的声音。大家向舒尔茨太太看去,只见她两眼通红着,已经在那里擦眼泪了。   舒尔茨先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太太,又看看萨拉,他的气势显然消灭了大半,手里的猎`枪不觉也耷拉下来……突然间,他转向了克里斯。   “你这个花言巧语的小狼崽子!”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扯上萨拉就能免去你的罪过了么?你这个怪胎,你们这种人就该待在你们自己的地方,为什么把你的脏手伸到我的家里来?”   “这不是他的错。”罗杰插口说。“是我……”   舒尔茨先生立刻将全副的怒火转向了他:“毫无疑问你们两个都是肮脏下流的猪猡。但是你,塞弗勒·斯派克,我想不出有比你更无耻、更混帐的男人了,米莉娅刚有了孩子,你就做出了这种事——我实在该为了米莉娅先宰杀了你这个畜牲……”   他向罗杰端起了枪,卡拉一下拉开了保险栓。“不!”克里斯叫了出来。   萨拉大声说:“见鬼!爸爸,你别胡来!”   舒尔茨先生说:“这个骗子伤害了米莉娅,我要让他也尝尝痛入骨头的滋味。”他的声音和手都在发抖。舒尔茨太太慌忙从旁边扯住了他的手臂。   “算了吧,爸爸,米莉娅全知道。”萨拉说。   “事实上,让塞弗勒回来找克里斯也是我们的主意——米莉娅和我。”   屋子里沉寂了几秒钟。然后舒尔茨先生和克里斯同时大叫了起来。   “什——么——?!”   萨拉说:“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情,爸爸,倘若你不是那么忙着跟米莉娅吵婚礼的事儿,但凡你和妈妈能稍微注意一点儿除了米莉娅以外的其他人的情绪……嗯,我原本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单看他的表情也可以猜到了。”   克里斯涨红了脸,说:“萨拉,你原来早就看出来了我……我……”   萨拉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我当然不是在说你,你个笨蛋。”她现出了一点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拜托,你一直都是那么一副心不在焉慌慌张张的样子,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啊。——我说的是塞弗勒,你没注意到他从进了这所屋子以后就一直在看你吗?他看你的样子就好像巴不得下一秒钟就要把你搂到怀里去一样。”   “……噢!”克里斯说。   “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因为米莉娅的表现让我觉得,她好像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所以我借口上楼去找手套和围巾,给米莉娅打了个电话,她立刻向我承认了一切,并恳求我不要告诉别人……当然,我完全理解她这么做的理由。但是等塞弗勒送我们到了圣诞节市场以后,我看他的样子实在苦恼,就鼓励他回来找你。”   克里斯情不自禁地向罗杰看过去。罗杰平静地说:“克里斯,本来我是打算在节后找机会向你解释一切的——和米莉娅一起。因为这关系到她的秘密,和我们之间早已约定好的安排……但在这里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得有些……呃,失去控制。   “我给米莉娅打电话,得到了她的同意后就急忙开车回来。但我太紧张了,停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把钥匙扔进了路边的沟里,所以我把它捞出来以后就只能先到平屋里去洗手……结果害得你滑倒受伤。我非常抱歉。   “后面发生的事情完全脱离了轨道,我没想到……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是完全昏头了。”   最后那两句话,以罗杰那种安之若素的样子说出来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克里斯想。——显然他不是唯一一个作此想法的人。   “啐!这一切全是胡说八道!”舒尔茨先生咆哮道。“米莉娅怎么可能同意这种……这种败坏的事情。你们可是马上要结婚的人哪!——而且还是马上要做父母的人!你敢说米莉娅肚里的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么?!”   罗杰没奈何地看了克里斯一眼,说:“我承认,那个孩子的确是我的,但是……”   他后面的话被几个同时响起来的声音打断了。   “所以你也是知道你应该负的责任啰!你个道德沦丧的猪猡!”舒尔茨先生说。   “那个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米莉娅该怎么办?”舒尔茨太太呜咽着说。   “罗杰,你知道那个其实不是……”克里斯说。   这时候一阵冰冷的风从打开的大门吹了进来,风里带着几星雪花——突如其来的寒意使得每个人身上都起了一阵寒噤,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晚安,各位。”米莉娅沉静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她美丽的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深碧色的、冷酷而坚定的光芒,看起来好像一个亚马逊的女战士准备好了要杀入丛林里的战场。   “请容我向你们介绍一下。”她向旁退开了一步,让客厅里的灯光照到她身后那个娇小秀丽的、有着长长的金色发辫的姑娘身上。“这是斯蒂芬妮,我的妻子,我的终身伴侣和我孩子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 * 德国于2001年通过《终生伴侣法》(Lebenspartnerschaftsgesetz;德文Leben一词兼有“生活” “生命” 和“终生”之意,因此中文亦译作《生活伴侣法》,或意译为《同性伴侣法》),此前有多年关于同性婚姻是否合宪的争论。《终生伴侣法》诞生之初,刻意回避了该问题(法律文本中不使用婚姻一词)。此后德国宪法法院通过一系列判决奠定了同性伴侣关系与婚姻的平等地位。2013年2月19日,宪法法院一致通过裁决,将同性伴侣家庭纳入宪法第6条的家庭保护概念。 **罗马天主教会在传统上将同性恋倾向视作极大的罪恶和道德败坏。虽然近年来一些教会人士对此已提出相对温和的看法,比如将同性恋者更多看作需要帮助的误入歧途者而不是堕落的罪犯,但总体上仍持保守和敌意的态度。现任教宗方济各(Papa Franciscus)的态度相对于其前任要温和开明得多,曾多次发表言论鼓励包容和反对歧视同性恋者,并为天主教历史上对同性恋者的迫害道歉;尽管如此,教宗仍表示不支持同性婚姻。   ☆、13   13   “我和斯蒂芬妮在医学院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在此前我并没有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倾向,但是当我遇见她的时候,这个事就变得像水晶一样明确透亮——与她相遇是我这一辈子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米莉娅说,她的眼光在她的听众身上匆匆掠过,但并没有停下来听取他们反应的意思。   “但我并非没有过困惑和挣扎。有很长时间,我对斯蒂芬妮的爱和我的信仰——以及我从小到大所有不假思索地接受来的那些观念——之间的矛盾是如此激烈,令人焦虑难安,越来越陷入自我怀疑和厌弃。我甚至一度决意要离开斯蒂芬妮:这伤透了她的心,和我自己的。   “后来我意识到我必须为自己的精神困境寻找出路,于是我加入了一个LSVD*的查经小组……”   “你居然去参加那种歪门邪派的玩意儿!”舒尔茨先生嚷道。但是米莉娅只是向他抬了抬眼睛,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在那里我认识了罗杰·塞弗勒和其他的人。他们帮助我认识了自己,理清了和上帝以及教会的关系。——尽管作为一个医学生,我后来更多地成为了一个疑神论者,但我依然对某种形式的造物主、以及在广泛自然中存在的神性怀有信念。   “我在毕业的时候向斯蒂芬妮求婚,感谢上帝,她接受了我。去年秋天我们注册成为了终身伴侣。今年三月份的时候,我们在莱茵兰教会的牧师主持下举行了教堂婚礼。”   舒尔茨先生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倒抽气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临死的人挣扎着要吸入最后一口气似的;舒尔茨太太则是眼泪汪汪地瞧着米莉娅,一面拿手帕捂住了嘴。   “我知道你们无法接受这些。“米莉娅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但她仍是快速地说了下去。“但我不能想象没有斯蒂芬妮的生活。她于我是这个世界最可爱和值得爱的那一部分,是上帝——不是你们相信的那个严苛残酷的,要烧毁所多玛和蛾摩拉,或者一夜间屠杀了埃及所有人的头生子的上帝——所给予我的最美好的礼物。   “罗杰·塞弗勒是我和斯蒂芬妮除了彼此以外最亲爱的朋友。他支持和见证了我们一路走来和结合。我们三个很早就有约定,他会成为我们孩子的生物学父亲。”   “所以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舒尔茨太太通红着眼睛问道。   “是的,那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通过体外受精的方式。”米莉娅说:“最初的想法是由斯蒂芬妮来怀孕和生产。但去年斯蒂芬妮在滑雪的时候发生意外受了伤。我担心她的身体健康,所以承接下了代孕的角色:斯蒂芬妮是卵子提供者。——但不管怎么样,从法律上来说它都将会是我和斯蒂芬妮的孩子。”   沃尔夫冈·舒尔茨先生两眼发直,两只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用力地抓着,只抓得头顶一片蓬蓬乱。半晌,他才冒出来断断续续的句子:“这……这是完完全全的亵渎啊!是要拿炼狱的火来烧的呀,你们所有的人!”   米莉娅的眼圈瞬间红了。斯蒂芬妮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我很抱歉我欺骗了你们这么久。”米莉娅说。“我一直都不敢说出实情,因为我害怕我已经作出的选择会让你们对我失望,让我和这个家完全决裂……我害怕失去你们的爱。所以我让罗杰帮助我来演这么一出戏,为的是希望我的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得到你们的祝福,而不是诅咒。”   “哦,我的心肝!”舒尔茨太太抽泣着说。她一把抓住了米莉娅的胳膊。“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永远是我们的……”   “住嘴吧,你个蠢婆娘!”舒尔茨先生愤然说道。“你听到她说的那些话了么?她都已经到莱茵兰教会那种地方去了!他们还在实验室里造出来了一个孩子!谁要是赞许了那种事,灵魂就该在地狱里了!”   米莉娅的脸色变得刷白。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了口,以一种迟缓然却坚定的语调:   “爸爸妈妈,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们都把我当作理想的女儿,你们的宝贝和骄傲……天晓得我有多不愿意打碎这个梦想,让你们伤心难过。”她的声音因为拼命地克制而发抖。然而下一刻,她那形状优美的头颅又一次向后微微仰了起来。   “但这个才是我,真正的我——我只能如此。”   她说,像多年前那个来自艾斯莱本的人**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 * LSVD即德国同性恋者协会(Lesben- und Schwulenverband in Deutschland),协会组织各种活动和自助小组,包括针对宗教信仰和性倾向之间冲突的讨论会。 ** ?Hier stehe ich und kann nicht anders. Gott helfe mir!“ (我站在此地,我只能如此。愿主佑我!)相传这是马丁·路德1521年在沃尔姆斯(Wurms)审判时对德皇查理五世说的话,也是他最广为流传的名言。虽然考据认为他并未如此说,而是发表了一段更长的演讲,大意是无论是教皇还是学院均无法令他信服,因此他坚持自己的学说。随后查理五世发布判决,确认路德为异端并禁止和焚毁他的所有著作。由于前述名言更简洁而富于表现力,2003年的电影《路德》仍取此作为台词,成为该剧中最震撼人心的场景之一。 秉承路德学说而创立的德国新教教会(Evangelische Kirche in Deutschland; EKD)在今天对同性恋持完全开明的态度,是最早支持同性婚姻的教会组织之一。新教教会为同性恋者主持教堂婚礼,亦允许其牧师与同性伴侣结婚。上文提到的为米莉娅和斯蒂芬妮举行婚礼的莱茵兰教会(Evangelische Kirche im Rheinland)即属于新教教会。   ☆、14   14   克里斯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新短信:来自萨拉·舒尔茨。”   “有什么新消息吗?”罗杰问。   “嗯,舒尔茨先生捎来亲切问候并表示,如果再让他看到你的车停在他房子周围,他就会朝它扔自制□□。”   罗杰微笑了一下,发动起汽车。雨刷在挡风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把那上面已经堆积起来的薄薄一层雪花拨拉到两边去。   “我真有点儿担心萨拉。”克里斯说。“现在只剩下她一个对付那个顽固的老头子。但愿他不至于把她也赶出房子。”   “我想不会。”罗杰说。“舒尔茨太太和米莉娅她们都去了老鹰旅馆。他要是再把萨拉赶走,那就没人能给他做饭了——要知道他可是连微波炉都不会用的。”   “但愿他能够早点回心转意。”克里斯说。“米莉娅最后那个样子,连我看了都想哭了……真希望她这会儿感觉好些了。”   罗杰轻轻地说:“米莉娅有斯蒂芬妮陪着她。她们两个在一起是能够抗过去一切事情的。”   他把车开上了乡间公路。车前灯照亮了漆黑夜色里短短的一截路程,不断地有细细的□□似的雪花被风卷着扑到挡风屏上。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有点不自然地问:“罗杰,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我想这取决于,”罗杰向他投来微笑的一瞥,“那个短信附件的内容是否仍然有效?”   克里斯说:“噢,当然。”他觉得自己的脸又有点发烧——但愿罗杰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注意不到。   罗杰把车开下路面,在田垄边停住。他打开汽车顶灯,拿起手机,点开短信。浅黄色的字体在淡绿色杉树图案的背景下浮现出来。   —— Hallo Roger. Suchst Du gerade jemanden   (你好,罗杰。你是否正在寻找一个人?)   罗杰凝视着克里斯,说:   “告诉我,克里斯,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所感觉的?”   克里斯说:“差不多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三个月前,你到我们公司来的时候……”   罗杰忽然打断了他,说:“克里斯,其实我们在那之前就见过面——在圣伊丽莎白医院,米莉娅工作的地方。当时我去找米莉娅,而你正好在那里验收用于分享项目的仪器。有一个离心机出了故障,你当场就给修好了。”   克里斯有点儿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他困惑地说:“我记得那个故障……但是你并不在那儿啊。”   “我一直在你旁边看着你工作,”罗杰说。“我还跟你聊了几句,关于医疗资源分享平台的设计之类的——虽然你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正眼看我。   “在那之后我一直忍不住去回想你当时的样子,穿着松松垮垮的工装裤,脸上染着不知道是试剂还是机油,好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气,只有看着仪器的时候眼睛才会发亮。   “这么过了几天以后,我忍不住到你的公司去找你。但我发现你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假装要找一个实验室提供配方试剂。”   克里斯明白过来了,他尴尬地说:“我工作的时候经常只能够看到眼前的东西。那天的那个离心机故障非常有趣,我在跟人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想着它……”   罗杰微笑着说:“是的,我今天听到了萨拉对你的评价:你是个一不小心降临到了地球的外星人,思维留在了外太空继续漂浮。——但当时我可不知道,我只觉得你对我毫无印象:换而言之,毫无兴趣。   “——所以我一直都不大敢确信,你在我面前的那些慌乱和脸红,到底是因为我和其他人都一样,还是出于那个我所期望的缘故……直到我看到这个附件。”   他在那个问题下方的选项上点了一下 “是”。另一个页面跳了出来。   ——Ich bin gerne jederzeit erreichbar, wenn es Dich interessiert.   (我愿意随时恭候,如果这对你有意义的话。)   在这个句子下面,是手机号码,座机号码,电子邮箱,Whatsup的账号和邮政地址,整整齐齐的排列成五行。   罗杰说:“我从未见过这么符合Impressum*格式、而又这么热情洋溢的情书。”他的眼睛和声音里都满溢笑意。一下子,克里斯感觉头顶上昏黄的灯光变得像十二月份加纳列群岛的阳光一样温暖宜人。   “所以这个是你家的地址?”罗杰指着最后一行问。   克里斯点了点头,专心致志地看着罗杰把那个地址输入导航。   (《与舒尔茨一家共度圣诞》完) 作者有话要说:  *Impressum(版本信息):德国的《电子传媒法》(Telemediengesetz; TMG)强制规定的网页发布者必须公布的版本信息,包含发布者的真实姓名/名称、地址和电子联系方式(发布者为公司/法人的,还需提供法院注册号和税号)。 ---------------------------------------------------------- 祝各位春节快乐~ 此外请不要投地雷什么的(虽然我很感激厚爱,但这个真的真的不需要),留言就是对作者最好的支持啦~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